Tuesday, August 11, 2009

恐懼 Fear

有朋友跟我談到恐懼。


恐懼是很深層的,無始以來的。以佛教的術語來說,只要還沒證到四果阿羅漢果位,即使是已經體證涅槃的初果到三果的果位聖人,都還是有恐懼在。阿羅漢有個名稱叫無畏,因為他已經沒有任何恐懼了。

恐懼一直都在人們身上的,不是所有的人都會覺知到。一位敏於自己的人,就會覺察到恐懼。

恐懼有對象,或者沒有對象。沒有對象的恐懼可以稱為恐慌。

我以前出家長久一段時間後,總覺得內在有種莫名的恐懼感,不知道在恐懼什麼,一直想處理掉那恐懼感。那種恐懼感又不是恐慌,只是一種內在很深層很微細的恐懼感,別人從外在看不出來。

2002年在緬甸禪修時,理解到二個重大觀念。要到證三果的人,才能無瞋和無性欲。即使是初果和二果聖人,仍然會生氣,也仍然會有性欲。還有,要到四果阿 羅漢,才能無畏。因為了解到此,讓我卸下了身心長久苛責自己的重擔。從此學會只是如實觀照著自己的身心狀況,不再以道德批判自己不是個修行人。

然如此,還是想訓練自己沒有恐懼。當時在緬甸所待的第一個禪修中心,有三天,有條小小蛇似乎與我是舊識,總是來我的小茅棚內探視我,像在與我遊戲般的玩著捉迷藏。我可以感覺到牠的喜悅、好奇和調皮、又害羞,牠完全沒有惡意,可是我內在的恐懼就是在那兒。當時與蛇同住了三晚,儘管不斷修慈愛觀,還是無法克服內在無始來的恐懼。最後我終於跟禪修中心申請調到其他寮房。


當時同在禪修中心的禪修者有很多各種現象,像是個觸媒,引動我的一些感覺。同時我也總覺得自己這輩子不知道在怕什麼,怕這個怕那個而不敢去做這做那,感覺到非常厭倦於自己的這種怕東怕西。當時的感覺就只是很想把自己全部歸零,把出家身份拿掉後,看看我自己如何。
當我不再擁有我一向習以為常的外殼,
不再有個保護我的外相,
不再有個總是可以當很好的藉口,
不去做我本來就不喜歡做的事卻又難以啟口拒絕別人的事,
不再有個只是這個外相而給予你的尊重或特殊禮遇,……

當這個讓我可以安全地躲在其中的外殼不再存在時,
我會是怎樣的人?
我會成為什麼?
我會如何在生命中自處?
我會如何與自他生命互動?

如果我一生就如此怕東怕西的過了,在生命的最後一刻,我一定很難原諒自己。也因此當時決定還俗,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。當時是20028月下旬,但是我一直等到10月回台灣時,在11月正式還俗。

多人問過我對還俗的諸多考慮。老實說,我沒有考慮過什麼。很多人提到的經濟問題,老來誰照顧的問題,還有中國佛教傳統對還俗女性的鄙視等等,我真的連想都沒想過。本來當初的出家,就從來不是因為經濟或老來有人照顧而去出家的。這從來不是我的思考點,也沒有任何計畫要如何去面對這些問題。對我而言,要去擬訂尚未經驗過的事情,太難了。我的思考很具象,無法去想像那些我不曾經驗過的事情,只能從經驗中學習。至於鄙視問題,我內心有強烈的不認同感,卻只能無奈的知道是如此,這不是我能改變的,我也沒有欲望去改變別人。

我活我生命的方式,因為我的個性使然,喜歡就自己的生命本身去探險,比較傾向於把自己置於一個沒什麼退路的情況,或是一個完全不可知的世界裡。我的好朋友常對我說,看到我這樣在活自己的生命,常要為我捏一把冷汗,為我擔心,因為我從不為自己設下一些安全網,從來沒有為自己留些退路,就那樣憨膽地往前去了。可是又見我好像都活得好好的,也就放心,再加上見到我因為各種經驗而歷練出來的內在生命力量,她更是為我高興。

我這樣活自己的生命,也和我的價值觀有關。如果讓我有個生活無憂的環境,但是我卻不能做真實的自己,我寧可選擇一個生活充滿不可預期的沒有安全保障,但是卻可以讓我做真實自己的環境。當然這當中還有更多錯綜複雜的交織因素,不過回頭看我一生中重大的決定,其中的關鍵因素都是在於此。

在緬甸禪修八個月的密集修習當下的覺知,幾乎覺知當下自己的身心狀況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。我不需要特意去做,也不需要提醒自己要覺知,很自然地就延續著這覺知的習慣力。2002年底在印度時也訓練自己只活在當下。因為當時剛好還俗,生活沒計畫,沒安排,感覺自己像是處在中陰身狀態。

我當時在印度的半年中,就讓自己過著很當下隨性的生活。當下念頭要做什麼,就去做什麼;發生了任何狀況的當下,也就只是如實的看著這情況,也覺知自己在這過程當中的狀況。那半年真的是太多我生命中的第一次,也有太多太多的故事。不過當時我正在力行不用頭腦去思考分析,只是去全然經驗生命中的所有當下,讓自己的頭腦就只是運用它的覺知觀照的功能而已,所以完全沒有做任何的文字記錄,也沒有隨身攜帶相機留下照片(是有幾張友人幫忙照的相片啦),走過的生命足跡全都印記在我的身心上。來日有因緣的話,如果記憶也尚未消退,或許會慢慢回溯過往而提筆吧。

在印度的那半年,我經驗到了我一生中一直渴求的沒有恐懼感。對人、對事、對物、對外在環境、對自己、對生命本身、對一切一切……,有的只是全然的信任。在結束印度的半年旅程之前,我去了北印度喜馬拉雅山的達蘭沙拉。走在高峻的山崖邊緣,我竟然絲毫沒有一點恐懼,也沒有想跳下去的驅動。如果是從前的我,單單只是處在高處很自然就腳軟,凍結在那裡,動彈不得,而且還有種想跳下去的衝動感覺。原來從緬甸八個月到印度半年的長期練習活在當下,療癒好了我一直以來的懼高症。這是我不曾意料的一大收穫。

如果從跟Deepak所學習的神奇頭腦NLP來看,完全可以理解這情況。任何情緒都在某個時間座標上的:有些情緒是當頭腦處在過去時才有的,像悲傷、難過、憂鬱、沮喪。有些情緒是當頭腦處在未來時才有的,像焦慮、恐慌。當頭腦處在未來時,不會有憂鬱或沮喪的情緒。當頭腦處在過去時,不會有焦慮或恐慌的情緒。我的恐懼之所以消失,是因為我全然的活在當下現前,沒有過去,也沒有未來,有的只是一種清明和寧靜安詳喜悅的活在當下。

樣的功力後續了約一年半吧,在進入婚姻關係後,這樣的自在力很快就消退了,原因就在於整個心思比較多是放在外面和過去、未來。考慮的是對方,想的是接下來要做什麼,所有衝趕習性全部現行(出現在眼前),很明顯可以感覺到身體的緊繃。初時非常非常不習慣,因為二、三年以來,我的身體相當放鬆,突然之間的持續緊繃,感覺是很大的負擔。儘管如此,只要曾經播下的種子,永遠不會消失。覺察的能力還是在,就看自己的覺察力持續多久罷了。這種二人密集的親密關係是我今生得去完成的功課。我從來不知道未來會如何,生命永遠是個驚喜。

恐懼是根深蒂固無始以來的情緒。當全然活在當下時,恐懼的種子不會現行。當沒有全然活在當下時,恐懼的種子遇上機緣就會現行。例如有特定的對象出現時,恐懼出現了,或者沒有特定的對象時,想著未來時,恐懼出現了……等等。

在經歷了緬甸的密集禪修,還俗後也經歷了我想去經驗的任何事情後,我總覺得自己此生了無所憾,隨時可以走了,不會在生命最後一口氣時,帶有任何遺憾的離開人世間。

不怕蟑螂、蜥蝪、蚯蚓、毛毛蟲等等,因為我知道牠們不會咬我、害我。我還敢赤手抓蟑螂送牠們出去,很多人看到我赤手抓蟑螂,大為驚嘆,彷彿什麼了不起的大事,可是於我卻真的沒什麼特別厭惡或害怕感覺,就是一隻小爬蟲在我手上而已。但是我發現自己對有害的動物會害怕,像蛇,因為蛇會咬人致死。所以啊,好個自認為隨時可走,了無遺憾,卻還是怕蛇。頭腦可以告訴自己,果真被蛇咬死,也感謝這因緣讓自己結束了人世間因緣,但是內在的恐懼就是很清楚地在那裡。

時可走,卻仍有生命與生俱來的深層恐懼。正因為恐懼是非常非常深層,無始以來,根深蒂固的,所以只能覺察以對。知道恐懼在那裡,知道每個情緒都有其功用, 比如像恐懼,它的出現是在提醒我要警覺注意,可能有什麼情況要發生,就是如此。這個情緒也是會過去的,又會再出現,然後又會過去。

正如我現在的回應,或許友人上回在信裡提的情況,也已經過去了,現在又有不同的情況。生命就是如此,好的情況會過去,壞的情況也會過去,唯一能做的就是親身去經驗這一切,如實地活過這一遭,也覺知自己當下的情況。

對於恐懼,仍然是覺察它的存在,與它共存,就像它是你生命中的朋友一般